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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回到天堂深处的第一天,傅朗西就撤了杭九枫的军职。与以往的说法大为不同,撤职就是撤职,没有使用“不再担任独立大队副指挥长职务”等婉转之词。傅朗西宣布之后也不单独找杭九枫说说话,就连在独立大队骨干成员中宣布高政委之死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让杭九枫旁听。从阿彩嘴里听说此事的杭九枫更加佩服傅朗西:“只有你杀得了高政委!”话语当中一点痛惜之意也没有。“胡扯!”傅朗西却毫不领情。阿彩也说:“这种事傅先生怎能亲自动手?”“是呀,没有我跟着,谁会替他动手呢?”杭九枫很想了解,是用手枪、还是用步枪或者***行刑的:“按道理,像高政委这样英雄的人,只能用赐毒酒的办法。”杭九枫的追根究底,使傅朗西越来越不耐烦:“你这家伙,撤职处分还没触到痛处吗?”“莫说处罚,哪怕将我打得半死,我也不会心痛。”杭九枫并不认为事态已经十分严重。
天堂深处的山山岭岭正在由重青变为沉黄,对傅朗西忠贞不贰的杭九枫终于趁着闲下来的时间,做成了一副假发。阿彩明白假发是用麦香的纠巴做的,一开始还不想戴,经不住杭九枫反复相劝,试了试后,就再也不愿取下来,还说,天下男人中只有杭九枫是真心实意的,别的人是用皮用肉,杭九枫是用包在皮肉最里面的骨头来疼爱她。这事做成了,杭九枫又从无人知晓的地方取出藏了多时的白狗皮,趁着不用为独立大队的大事小事操心之际,抓紧时间硝上一两遍,打算送给傅朗西过冬。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董重里领着几个出差夫的人挑着一些过冬衣物趁着黑夜悄悄爬上天堂。交割完各类物资,董重里才看见阿彩的一头青丝,惊讶地以为她的头上长出了头发。直到吃饭时,同傅朗西说起来,才明白阿彩是将麦香的头发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董重里一难过,就多喝了几杯酒。酒喝多了,就忍不住谴责当初滥杀无辜的事情。一向不喝烧酒的傅朗西破例喝了两杯,冲着董重里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这些过冬的给养都是董重里和段三国暗地里想方设法筹集到的,一旦让冯旅长听到风声,肯定会有**烦。
“你帮我,我也要帮你。你可以将杭九枫带回去审判。”傅朗西的话让董重里听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说:“这不公平,日本人打细菌战时,马鹞子也没有听命令。”
傅朗西说:“我只能对独立大队的行为负责,如何处理马鹞子那是冯旅长他们考虑的事。”
经过再三思考,董重里回到县城,带来几个书记员,在樟树凹设下临时法庭,并且通知马鹞子和段三国也来旁听。段三国如期而至,马鹞子只派了几个心腹前来。面对指控,杭九枫说:“马鹞子是只卵子,我不同他抬杠,也不想同他一起接受审判。”一声惊堂木响过,董重里判决:杭九枫违抗军令,使日本人策划的细菌战阴谋得逞、王参议等六十一人死亡,考虑到当时尚有杭九枫难以抗拒的其他重要因素,酌情将重罪减为轻罪,故判决服刑一年,又因他抗击日本侵略军有功,此徒刑可在独立大队全体官兵监管下执行。
判决生效的当天,阿彩对杭九枫说:“傅先生这样变本加厉地对待你,要不是另有所图,也是想逼你离开独立大队。”
初听这话,杭九枫还以为阿彩在想歪心思:“你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是不是有其他男人动了你的春心,想让我走远些,免得妨碍你们的好事?”
事后想一想,杭九枫觉得阿彩的话很有道理,就想先离开一阵,看看傅朗西的反应。他加快了硝狗皮的速度。当他拎着硝好的狗皮去见傅朗西时,傅朗西借故躲在屋里,连露个面让他看看的机会都没给。
那天夜里,顺着北边山脊吹过来的寒风将天堂深处搅得山摇地动。喝过阿彩亲手熬香的鸡汤、亲手烫热的老米酒,杭九枫将阿彩抱进房里,在房东家那张睡了三代人、枕边还能闻到松脂香的老床上,性情澎湃地从床里滚到床外,从床头翻到床尾,床前的踏板上也留下了他俩的汗渍。
“不当副指挥长也好,免得操许多额外的心。”喘过气来的杭九枫兴致不减先前,直到鸡叫。“我也该歇歇了,外面的路长,少一分力就过不去那个坎。”杭九枫依依不舍地跳到床前,穿好衣服:“我要走了,你不要有事没事生出非分之想,走冤枉路,人累得要死,最后还得回来做我的女人。”等到戴上假发的阿彩有话要说,杭九枫已经走远了。
沿途哨位或明或暗杭九枫全都一清二楚,躲避他们的监视易如反掌。杭九枫没有这样做,他连半步路都不肯绕,还没等到哨兵发问,便先开口:“告诉傅朗西,就说我走了!不想再受这些窝囊气。”过了两道明哨、两处暗哨,前面再也没有独立大队的人了,杭九枫心里闷得慌,忍不住冲着刚刚离开的地方大叫:“傅朗西,我可是提着头跟在你的屁股后面跑,到头来你却逼着我背井离乡,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呀!”
“问得好!”声音很轻,杭九枫吓得却不轻。傅朗西从路边闪出来。
“还以为你昨夜就要跑,害得我少睡了一场好觉。”
“昨日夜里阿彩还在来月经,想跑我也舍不得。”
“小气!你打算去哪里?若是没有想好,我可以替你出个主意。高政委被杀后,跟着他的八千子弟兵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当了逃兵,从天堂出发,穿过金寨县一路往合肥去了。只要收聚到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加上独立大队现有的力量,再来对付马鹞子就容易多了。”
在傅朗西看来杭九枫是最合适做这种事的人。往日在七里坪,高政委对他的评价甚高,还给了他一个在天堂一带坚守的密令,对于逃离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的高政委旧部来说,这一点很重要。其次,就算独立大队内部没有马鹞子的耳目,天堂一带肯定有他安插进来的坐探。杭九枫这一逃,马鹞子不会不晓得。换了身份的杭九枫拉起一支队伍,很难说是违反抗日统一战线的各种约定。
“你太忠诚,我怕先说清楚了,演得不像,反而弄巧成拙露出马脚。”
恍然大悟的杭九枫更加佩服傅朗西。“这一走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只有阿彩,越不打仗她的心越野。你也好,紫玉也好,多替我盯着点。”
“有事我们先给你打个招呼。你这一走,独立大队就没有人指挥了。可能的话,我会让董重里来领导这支队伍。”
“董重里的心早就野了,不会回来的。”
“所以你还要做一件事,队伍拉起来后,你要借口要番号和给养,将董重里暗地里给独立大队送给养的事说给冯旅长。”傅朗西否认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董重里不能死,也不会死,莫看柳子文成了汉奸,私下里肯定同国民**的人还有秘密交往:“只要撤了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就行。”
傅朗西将已经由紫玉缝好穿在身上的狗皮背心撩起来给杭九枫看。“往后我就不怕风寒了。”傅朗西很感动,再三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杭九枫为革命事业做出的特殊贡献。
下山后,听说自卫队还在中界岭,杭九枫临时决定回天门口看看一镇和一县。刚进九枫楼,不等他同丝丝亲热,段三国就上来,说是自己有要紧的话对他说。二人到了里屋,段三国问:“女婿,傅先生是不是要你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杭九枫没想到段三国能够未卜先知,只好点头承认。“这就对了,否则许多事情就没法解释。”段三国一边恍然大悟,一边摇头叹气,“这些时我一直在想,独立大队内老资格的人没剩几个了,能够铁了心跟上傅先生的,只有你杭九枫一个人,假如傅先生只为惩罚你而惩罚你,那他就是自己冒自己的天下之大不韪了。”杭九枫不听则已,听过之后大吃一惊。段三国提醒他,傅朗西让他去收拾高政委的旧部的真正目的是要防范那些可能对傅朗西不利甚至有可能对他下杀手替高政委报仇的人。段三国的话让杭九枫觉得深有同感,冯旅长在这件事情上走了一招妙棋,将高政委之死的祸根说成是傅朗西,并且利用各种机会广为传播,那些爱挖古的人都已经深信不疑了。高政委手下以一当百的悍兵悍将多得很,这些人若不找到傅朗西的门口寻仇,那才是怪事。这样想来,发生在傅朗西和杭九枫之间的费解之事,便一一明了了。傅朗西又碰到有苦难言的事情了,就像那一年麦香被杀,小曹同志以及五人小组在天门口为所欲为时一样,他又一次需要杭九枫出面来为他分忧解难。前一次,傅朗西还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行动的方法和目的。这一次,若没有段三国的提醒,杭九枫很难领会到傅朗西的真实意图。
段三国更进一步地告诉杭九枫,此次前去收拢高政委的旧部,一定要将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挖出来。这是第一,第二,还要发现更多与那个胆敢出卖傅朗西的家伙有共同目的的人。找到了,发现了,既不能公开枪毙,也不能暗自消灭,只有想办法让他们同日本人打一仗。
段三国的完整建议,杭九枫只听从了一半。他往东北方向走了三天,便收聚了二十几个人。半个月后,杭九枫就在燕子河边找到了那个曾经跟着高政委走遍大别山区的手枪队员。杭九枫没有为难这位誓死忠于高政委的手枪队员,也不计其向冯旅长出卖傅朗西的前嫌,将他委任为参谋长,同自己一起统领这支取名为天门口民众抗日敢死队的队伍。在给傅朗西的汇报信中,杭九枫只提到这位手枪队员与高政委曾经有过的特别关系。这封信还没送走,由杭九枫收容组建的这支队伍就遇上了险情。半夜里,当了参谋长的前手枪队员起来查哨,刚出门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听到枪响,杭九枫迅速带领敢死队员撤到后山上。天亮之后,再派人回去侦察,得到的准确消息是,当参谋长没几天的前手枪队员,已经追着夜里的阴风,去高政委那里报到了。杭九枫将此情况补充到那封汇报信里,并说已将其安葬之处树了特殊标志,以便将来取得彻底胜利之后,重新厚葬。傅朗西很快回信说,杭九枫需要进一步学习,掌握下棋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的战略战术。
杭九枫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近一百人时,就开始找机会袭击日本人。他们跨过天堂,越过天门口,顺流而下直插白莲河,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杭九枫将这一百人分成三个中队,一中队突袭,二中队支援,三中队掩护。一中队的人最强悍,只要说三句话,必定有一句提起高政委。二中队的人也很强悍,只是提到高政委的几率不如一中队。三中队就差远了,偶尔说起高政委,只是劝别人不要将高政委的脑袋当成自己的脑袋,左手也有不小心伤着右手的时候,更何况一个个满天下乱跑乱闯,又没有血脉相连的大活人。这些人只在一点上相同,说起高政委时,一律用景仰的语气。杭九枫后来检讨说,这是他的战斗生涯中打得最糟糕的一仗。原以为碉堡里只有一个小队的日本人,其实在镇上还互为掎角地驻守着两个小队。一个冲锋下来,一中队和二中队就被日本人的火力网罩住了,前后左右都没办法摆脱。日本人火力猛,枪法也准,若不是在夜里,别说一中队和二中队,就是打掩护的三中队,也插翅难飞。反过来,也是一中队和二中队的勇猛顽强,换来了三中队及时后撤的宝贵时机。一中队和二中队的人以死相搏,一个人硬是冲到碉堡底下,喊了一声:“为高政委报仇!”然后拉响了三颗捆在一起的手**。
残余的人往回撤了二十里,才遇到冯旅长派来的援兵。杭九枫貌似生气地发了一通脾气后,请那个联络参谋带信给冯旅长,希望由他率领的敢死队也能像傅朗西指挥的独立大队那样,得到国民**按时按量发给的给养。联络参谋惊讶地说,在他的记忆里,独立大队的军需早就不归国民**补充了。
杭九枫只用不多的话,就将傅朗西吩咐的意思全部表达出来。
九八
傅朗西和董重里又在樟树凹见面时,董重里的气色明显比不上眉飞色舞的傅朗西。“靠说书吃饭的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耳朵灵,听见声音就能明白对方肚子里的蹊跷。”
在吞吞吐吐的董重里面前傅朗西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你用不着顾虑重重,从前那样多好,有话就说,说不清楚的还可以吵架。是不是遇到翻不过去的陡坎了?”
“鄂东行署要我去述职,质问我为何违抗命令,给你们提供给养。”
“董先生做事一向严谨,鄂东行署不应该晓得这事呀!”
“我这次来,就是想弄清傅先生是否在使暗度陈仓之计。”
“是的,我是有这种设想,可惜没来得及亲手做。先前我说大话,你当县长不会短于三个月,也不会长于半年,没想到你干出了奇迹,一直撑到今日。柳子墨的哥哥当了汉奸,王参议死于日本人的细菌战,没有人在背后撑腰,一个人能在国民**里当官,你我往日就用不着齐心协力搞暴动了!不是我吓唬你,这是秦桧杀岳飞的十二道令牌,你去得了三里畈,只怕回不了天门口。”
“可梅外婆要我放心去,身正莫怕影子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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