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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旗最近又揭不开锅了,自从北平日本占领军宣布对粮食实行管制以后,德子的糖葫芦生意是没法做了,一是山楂和白糖类的原料来路被切断,二是有闲钱吃零食的人也少了。白家的家底儿经三代人折腾,如今能卖的只剩下白连旗自己了,至于能不能把自己卖出去,白连旗心里也没谱儿。一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儿的人,白送给人家当孙子,人家恐怕都得琢磨琢磨。当白连旗把他父亲留下的最后一间房卖掉之后,他就搬到果子巷德子家住了。德子也没有家眷,光棍一条。那间小屋家徒四壁,一副铺板用砖头支起来权作床,白连旗搬来后,两人睡一副铺板便嫌挤了,于是又偷了些砖头码在铺边,算是加宽了这张“床”。
住的问题好凑合,吃的问题却不好凑合。前些日子,两人实在没辙了,在果子巷北口的孙寡妇那儿吃了几天“瞪眼儿食”。“瞪眼儿食”是一种杂烩菜,有人把饭馆里酒席上的折箩攒在一起,用车拉回去重新加热再推出去叫卖,很受穷人欢迎。那些拉洋车的、扛大个儿的苦力都自带干粮,蹲在热腾腾的锅边用筷子夹肉吃,先吃后算账,规矩是不许挑,一筷子下去,大也好,小也好,肉皮也好,骨头也好,反正是一筷子一大枚铜板,能不能捞到肉吃要看你的运气。何谓“瞪眼儿”?是买卖双方都瞪大眼睛,卖主儿要仔细数着,若是哪位爷明明夹了五筷子却不认账,只交三个铜板,那这买卖可就做赔了。至于买主儿就更得瞪眼了,谁不想一筷子夹上个鸡大腿来,不瞪眼成吗?
白连旗头一回吃瞪眼儿食,没经验,他头一筷子下去只夹上来一根牙签儿,卖主儿可不管这个,“当”地一敲锅沿儿,算是记上了账,一大枚铜板就这么打了水漂儿,您再饿总不能啃牙签儿吧?白连旗长了记性,第二筷子下去就觉得沉甸甸的,他心头狂喜,认定是块五花肉,谁知却夹上了一根大骨头,更令人沮丧的是,这根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净,连点儿肉渣儿也没有,看来此人啃骨头的水平极为专业,绝不亚于任何一条狗,卖主儿又一敲锅沿儿:“当!”又是一大枚铜板被记上账。白连旗简直不敢下筷子了,这一眨眼工夫,两大枚铜板没了,他妈的连块肉皮也没捞着,这不把人窝囊死?还是德子有眼力见儿,他知道主子不高兴了,连忙说:“主子,您歇着,瞧我的。”他做了个深呼吸,闭上眼睛,将一口丹田之气徐徐吐出,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这位爷在练气功。德子突然瞪大眼睛,出手如电,一副筷子如蛟龙入水直插锅底,转眼间一个完整的肉丸子浮出汤面,围在锅边的人群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叹:“噢……”犹如德子中了头彩。
当然,这个肉丸子马上就进了白连旗的肚子,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品味一下肉丸子的滋味,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滚落在胸前,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如今混到这份儿上,还活个什么劲啊。
别以为白连旗这一哭能哭出什么人生感悟,从此就励精图治,改变人生,根本没戏,这不过是情境造成的一时伤感罢了。白连旗是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主儿,他的头脑中永远不会产生出思辨的火花,他承认自己是个俗人,从来也没想去干些经天纬地的大事,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帮不了任何人的忙,别人对他也不应该有太多的奢求,他白连旗能把自个儿的事情料理好就算是为这个世界做出贡献了。
“瞪眼食儿”吃过了,哭也哭了,这时德子不知从哪儿淘换些“高末儿”[2]
来,用陶壶沏上递到白连旗眼前。他对着壶嘴儿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茶香顺着喉咙沁入肺腑,身上感到懒洋洋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谁还没个坎儿?关键是得想个辙了。
白连旗坐在炕头上想了好几天,终于决定放下架子,赁一辆洋车,靠拉车养活自己。当然,他没打算真去当车夫,他也没那个体力,这只是象征性的,卖力气的事自有奴才德子去干,白连旗认为自己能放下架子去赁洋车,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白家的先人们若泉下有知决不会安生。
徐金戈和杨秋萍“结婚”以来,始终不大和谐,最尴尬的是晚上睡觉。结婚的第一天晚上,杨秋萍在磨磨蹭蹭地洗漱,徐金戈却坦然上了床,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一男一女躺在一张床上,该发生什么事自然要发生,他只需顺其自然就成。可杨秋萍却不这么想,她推了推徐金戈:“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咱们还没商量好各人睡觉的位置,你怎么就先躺下了?”
徐金戈无所谓地回答:“反正就这么一张床,还商量什么?总不能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
“哟,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你还真以为咱们是两口子?别做梦了,我说徐先生,你挑吧,你是愿意睡床上呢,还是愿意打地铺?”
徐金戈躺着没动,轻飘飘地甩过一句:“这还用问?我当然愿意睡床上。”
“徐先生,你难道不觉得脸红吗?自己堂而皇之地躺在床上,却让一个女人睡在地上,你好意思吗?”
“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去打听一下,有没有新婚之夜老婆不肯和丈夫睡在一张床上的?这倒也罢了,要是再把丈夫轰到地上睡可有点儿过分了,你说是不是?”
杨秋萍愤愤地将褥子扔在地上道:“好,我睡地上,只要你这个大男人看得下去,我无所谓。”
徐金戈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杨秋萍赌气铺好被褥和衣躺下。
徐金戈向床下看了看,见杨秋萍把脸转向另一边,显然还在生气,他叹口气无奈地坐起来:“好好好,我的姑奶奶,你赢了,我睡地铺。”
杨秋萍一骨碌爬起来,眉开眼笑地说:“这还差不多,还像个男人。”
徐金戈嘟囔着躺在地铺上:“像个男人?什么话嘛……”
睡到半夜徐金戈醒了,他感到口渴得很,便起身去喝水,当他喝完水准备躺下的时候却被杨秋萍的睡相所吸引。杨秋萍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雪白的胳膊露在被子外,胸前的睡衣扣也被挣开,隐隐约约露出半个**……徐金戈不看还好,一看便生出无穷的遐想,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虽说没结过婚,但也不是没亲近过女人,以前无聊时也曾被同事们拉着去过一些风月场所。干杀手这行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他们讲究的是及时行乐,当走出女人房间五分钟之后,这个刚刚和他亲热过的女人便在他心中永远地消失了,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徐金戈每次干完这种事心中没有任何愧疚,我花了钱了,谁也不欠。
徐金戈此时睡意全无,他索性点燃一支蜡烛,借着烛光欣赏起睡美人儿来。“灯下看美人儿”是前人总结出的经验,果然有道理,这时光线不可太强烈,要有意调整得昏暗一些,女人的面容只有在这种光线下才能体现出朦胧的美感,杨秋萍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微微地闪动着,脸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精致而笔直的鼻梁,鲜润的嘴唇在轻轻嚅动着……徐金戈感到周身燥热,像是一股火流在左奔右突并急于找到宣泄口。妈的,这女人似乎没把我当成个男人,和我同住一室,居然敢睡得这么踏实,难道把老子当个太监不成?徐金戈感到男性尊严受到冒犯,他打算占有这个女人,一定要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了,你是徐金戈的老婆,你有义务使丈夫得到满足。想到这里,徐金戈撩开被子钻进了杨秋萍的被窝……
杨秋萍在梦中被惊醒,当她弄明白徐金戈的举动时不禁大为恼怒,她嘴里骂着手足并用又踢又打。徐金戈才不管这些,他认为女人都像野马,不驯是不行的,第一次肯定会又撕又咬,一旦让男人得了手,就会变成一只乖猫,他一手搂住杨秋萍的身子,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解开她的睡衣扣子……徐金戈终于觉得杨秋萍停止了挣扎,渐渐平静下来,不由心中窃喜,才这么两下就不闹了?得手的是不是快了些?徐金戈就这么一分心,一支手枪的枪口就顶在他脑门上,徐金戈的身子僵在那里……
杨秋萍的“马”牌橹子就放在枕头下面,她自从学会使用手枪以来一直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不愿关保险,使手枪随时处于上膛待发状。杨秋萍的理由很充分,宁可走火也不愿由于来不及开保险而被俘,要是落到那些禽兽手里真不如给自己一枪。杨秋萍的手枪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它正稳稳地顶在徐金戈的脑门上。
徐金戈是玩枪老手,他一眼就发现这支“马”牌橹子是打开保险的,杨秋萍又是个新手,这时候最好别动,这丫头正在气头上,闹不好就走了火,他出道后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要是在被窝里死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还不让同道们笑掉大牙?
徐金戈好言好语地劝道:“秋萍,把枪收起来,走了火不是闹着玩的,听话!”
“收枪可以,你先给我滚下床去……”
“好好好,我滚,可你至少先把保险关上啊,有你这么玩枪的吗?看着都悬。”
“别废话,滚!”杨秋萍怒目圆睁。
徐金戈臊眉搭眼地回到地铺上,发着牢骚:“有你这种老婆吗?简直像个母老虎,当你丈夫算是倒了霉,别说碰一下,连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这日子可怎么过?”
“活该!我警告你,下次要是再敢碰我,就一枪毙了你……”
“行行行,我的姑奶奶,从今往后我就是他妈的柳下惠,你就是坐我怀里我也不乱动……”
“呸!人家柳下惠是坐怀不乱,你呢,离着八丈远就扑过来了,简直像条饿狼,睡吧,睡吧,别再胡思乱想了。”杨秋萍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老韩头那辆车终于有人来赁了。
那天早晨孙二爷吃完一个芝麻烧饼、两个焦圈儿外加一碗豆汁,他心满意足地捧着个泥壶,一边对着壶嘴儿喝茶,一边逗着笼子里的画眉。他本是天津人,对老北京的“鸟儿经”一窍不通,但他喜欢京城的时髦,很羡慕京城养鸟人清晨提着笼子遛鸟儿时从容不迫的架势,那真够派,不是从小生在皇城根下的人,你装都装不出来那气派。孙二爷也买了只画眉,为什么要养画眉呢?就因为京城玩鸟儿的人有规矩,叫“文百灵,武画眉”。习文之人,或当文差者,如任拨什库、笔帖式及其他文差的人讲究提百灵笼。而当武差的人则讲究提画眉笼。如此说来,孙二爷显然是把自己归入“武人”的范畴了。
有了好鸟儿当然要配好笼子,孙二爷的画眉笼是花了二十块大洋置办的,连笼腔、盖板、葫芦、抓钩、布罩和两个瓷制彩绘的鸟食罐儿也一应俱全,笼中还设有一杠,曰“沙杠”,就是在供鸟儿站立的杠子上黏裹细沙,供鸟儿砺爪磨喙。鸟儿是好鸟儿,家伙是好家伙,问题是孙二爷并不懂养鸟儿,好鸟儿也养不出好来。画眉和百灵都属鸣叫鸟儿,讲究的是听它叫,京城的某王爷曾颇具文采地形容一只名贵的画眉,说它叫起来“千回百转,入耳即娱,或如铜琶铁板之激壮,或如玉笛铜笙之悠谐,或如惊涛骇浪之谲诡,或如洞箫清瑟之幽咽”。孙二爷心说,好嘛,一只鸟儿能整出这么大动静来,那还要戏园子干吗?
使孙二爷堵心的是,他的画眉自打买来后就没听它叫过,气得孙二爷经常拿根筷子伸进笼子捅它。这画眉也倔得很,它在笼子里左突右闪地来回扑腾,就是死不开口,气得孙二爷真想摔死这混账东西。
文三儿那天早上出车晚了些,见两个人走进车行,走在前边的一位一进门就大模大样地问:“哪位是孙二爷?”孙二爷正对着鸟儿笼子生气,听说有人找他,便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有话说,有屁放。”
来人是白连旗和德子。当惯奴才的人都有点儿“二百五”,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德子认为主子虽然有些落魄,但主子毕竟是主子,是有身份的人,给主子当差当然要维护主子的尊严。至于别人是否认为主子应该有尊严,德子根本没工夫去想。德子大模大样地向身后一指,对孙二爷说:“这是我家主子,想跟您赁辆车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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